文洁若赠予赵蘅的书
作业中的文洁若 绘图/赵蘅
川端康成头像 绘图/萧桐 ◎赵蘅
[年终问好]
躬背移步 一脸笑吟吟
这次见到93岁高龄的文洁若阿姨,真没长进,用力忍着,也让她看出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除了走进她有意为我虚掩的家世一次让我用鞋套,陪她出门取报放酸奶瓶时会戴上口罩,半年没见,几乎看不出老太太有什么改变,更谈不上疫情对她有多大的搅扰。仍是那样神情,虽早已躬背移步,却两颊绯红,一脸笑吟吟。
碰头榜首件事依然是急于送书,问你有没有这本,仍是那本。“不急,不急。”我说,“您先坐下,别累着,我先告知给您带什么了。凉席、报纸、口罩、消毒湿巾。这是上一年12月戴乃迭百年留念会的报导,没敢惊扰您,我把您的文章选了一段,请人朗读了,作用特别好。这是我写的草婴书房的剪报,还有留念邵燕祥教师的文章……”
榜首回带礼物没带吃的,事前电话里问过,黄桃,特高档的黄桃,是我儿子鸫儿送的。还有南京鸡鸣寺的绿豆糕,上海图书馆明辉送的,还有……老太太说都不要,吃的许多,吃不完糟蹋。那凉席要吗?南京本年的新产品。“凉席要,我的那床找不到了。”其实我正对立,都过立秋好些天了,还用凉席对白叟是否晚了点呢?可这回探望一进门热气迎面,霎时刻就出汗了。本来文阿姨既不必空调,也不必电扇,说宣布声响太吵。再看她那堆了一桌的书本翰墨,立马体会在这套拥堵的满满当当的房间里,宣布任何声响,它的一向以读书写字为榜首的主人都会视为搅扰!
究竟我和文阿姨很熟,还有点体面,今日我竟然硬是把老太太哄到“卧房”,半逼迫帮她拆下床布枕套枕巾,换上簇新时尚的凉席和同花样的枕套。我知道要不这样,她且舍不得用呢,只好“堵”上一句鬼话:“您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也该享用一下日子啦!”接着,我再把占有床尾的几床被子挪到床边,冲这室内温度,至少还能用一个月。天然“顺手牵羊”掠走了一堆被单毛巾,我笑说洗好再给您送来,暗笑,这不等于催我再来吗。
正在翻译 川端康成的《东京人》
搀扶文阿姨回到外屋书桌前,自己牵强找个地儿坐下。我问文阿姨,您最近在忙什么啊?她说在翻译川端康成的《东京人》。这本书榜首次在我国出书吗?她回答道,“不是,三十年前就翻了,这次是校正,想给人文社(人民文学出书社),我在找原版书。”
对日本文学涉猎甚少的我,关心地问作家的相关状况,文阿姨说自杀了,又说他是日本榜首位得了诺贝尔奖的作家,获奖作品为《古都》《千只鹤》《雪国》。“得奖后约他稿的太多,大约他觉得写不出来吧。”(这多像海明威)。文阿姨的观点总是和约定俗成的剖析天壤之别。我倒更倾向是作家早年丧亲过多的宿命,称他是“温情的陪葬者”再恰当不过。芳华年代又遭受恋人脱离,悲惨而无法。他曾坦白说“《伊豆舞女》中的‘我’便是我”,所以他一向“感谢着爱情”。19部小说,功成名就,也阻挠不了1972年4月16日这位极具日本特征的闻名作家在作业室吞煤气管的毅然。
“你看这是儿子萧桐画的。”展现在文阿姨手里的是一张炭笔画的作家肖像,她翻原书到印有川端康成相片这页给我看,我说画得真好。画是复印的,各有两张,我说把重复的送我吧,她说必定保存好啊,可别丢了。我说不会。问她原画在哪?她非说这便是原画,现已发给了日本。那天然是电子版了。我也不再和她争论了。
《东京人》写于《雪国》之后。我很喜爱一位谈论作者说他的父亲剖析《东京人》:“日本文学给人的感觉就像秋天的夜晚,下着雨,雨又不大,巷子里有一盏灯,不甚亮,在雨中透着朦胧的光,却又看不到灯下的事物。而《东京人》里川端康成借笔下的朝子谈论他们的日子,用了一句‘恼人的秋天里的蔷薇’,这或许便是《东京人》、是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学的另一个真实写照吧。”不由感叹,川端康成详尽细致描绘的日本社会风俗画面和我国女翻译家的现实日子有多么大的差异啊,文阿姨寓居环境虽说是凌乱暗淡的,而她的心里却充溢积极向上,好像明亮的阳光。
与小说里的人物正相反,寡居二十一年的她并不觉得孤单。在她那里,找不到战后东京那些人的困惑、忧虑、苦涩与挣扎的字眼,虽然她的译笔下是那些乱麻一团的人物联络,她自己却像一股劲地往前冲的斗士,无怨无悔,简单明晰。比方她和萧乾伯伯共患难的婚姻,比方她对翻译《尤利西斯》的坚持。由于在她的字典里,除了“作业”,其他都是糟蹋年月的。
旧译著里还夹着一摞像是函件的纸片,现在懊悔应该翻看一下,估量都是有关翻译这本书的往来,欠好细述了。有一点能够补偿自己无知的缺憾,当我回家告知鸫儿,文奶奶是《东京人》的译者后,他立马在网上订货了《东京人》上下卷,虽是不同的译者,也让我榜首次走进这些相同经历过浴火的“东京人”的日子,并被深深招引了。
《民国少女的日记》背面的幸运者
文阿姨这次送我的书又是《民国少女的日记》。说实话,这本书她已送我多本了,但每送一本她都会在扉页上写下不同的文字,各种题词,句句经典,笔迹不光整齐,还加盖不止一个印章。这次我挑的一本,扉页上写着“当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天凉好个秋’。宋 辛弃疾《丑奴儿》 文洁若录”。这是文阿姨在乙亥年金秋写的,她总是多写几本,来客就送。
《民国少女的日记》是文阿姨早逝的二姐文树新的日记集子。文阿姨说:“要不是我二姐这事,我还去不了日本。她一出事,言论很大,处处传,我爸受不了,就带全家去了日本,我才有时机在那上了学。从这上讲,我得感谢我姐呢。”我注意到书桌上有一张老相片,是文家的全家福,我问上面有二姐吗?文阿姨说,没有,这是在日本拍的。
榜首次问文阿姨二姐文树新的故事。不到十八岁逝世的民国少女,幻想中水灵得像朵丁香。排行五妹、当年才六岁的文阿姨说,她是产后吃生荸荠吃坏的,这种说法我头一回听,由于一般都认为这个跟教师私奔的痴情少女死于风寒。不管怎样,产妇总是非常衰弱的。明显文阿姨斥责那叫Y的教师不应让她二姐吃的。我问那他们成婚了吗,“他有老婆孩子啊,怎样成婚?生下的孩子后来还不错。”谁养的?我又问,“是教师的前妻给带的。”困难时期,自己生的孩子吃不饱,吃的都给那孩子了。我叹道。算一算,1935年敏(二姐的昵称)产下的女儿比我大十岁,本年也该八十五了。
还有一个女性也很了不得,便是文阿姨的三姐 。《民国少女的日记》的附录上有这位三姐给二姐的信。三姐便是家中仅有给二姐和教师传递情书的又一位民国少女,想不到她年岁还小,竟如此英勇!她喜爱二姐那是天然的,也敬服二姐寻求真爱的勇气。据写过本谈论的作家张钊说,三姐相同有才,功课好极,会几门外语,要不是腿残,影响了她的出路,她也会很厉害的。我一向疑惑文阿姨如此不拿手家务,今日开门见山地问,那你们家从前的家务谁做呢,她说是三姐。这就对应了张钊所写的三姐的故事:
全名文棣新,在书中被称为“昭”。文树新与Y的函件联络都通过昭,文树新与Y私奔之后以及文树新逝世后,昭在许多函件中表现出了了解、支撑、侠气、真诚。虽然在整个故事中,昭仅仅副角,但她的光荣之处乃至胜过主角。她的命运怎么呢?
在文树新与Y相恋私奔的过程中,昭也与自己的一位男同学开端了鱼雁传情。不幸的是,这次又被父亲发现了,一顿暴打后,昭被父亲幽禁起来,直到她容许和那位男友不相闻问。
昭天资聪颖。她从前用两年时刻念完小学六年的功课,还能够直接用英文参与化学考试。17岁时,她就被免试保送到辅仁大学西语系就读。但是,就在这个芳华岁月的年月里,抗战期间,年方19岁的昭骑车不小心跌伤了右脚,患上骨髓炎。在家中贫穷、医疗条件差的状况下,昭竟然瘫在了床上,直到解放后的1958年才治好。十七年的疾病,使昭从一位花季少女变成了中年妇女,耽搁了学业、耽搁了芳华、耽搁了谈婚论嫁,当然也耽搁了作业与作业。昭一向与文洁若、萧乾配偶住在一同,帮他们照顾孩子,管理家务,直到1993年1月15日猝然逝世。
文阿姨在《澜沧江岸一对菩提树》里的一篇《我的三姐》,表达了她对三姐的殷切思念。作为文家女儿的幸存者,至今仍笔耕不辍的文阿姨确实挑选了和姐姐们天壤之别的人生。这次访问,她送我《活力无限》(北京十月文艺出书社2003年版)时说,“你看看这篇,有我写的二姐。我的五叔也是,清华多难考啊,他偏要去跟大伯父到青岛海关干事,那是个肥差,染上肺病,成果把命搭进去了。所以我由于他们的事,理解不能像他们这样活着。”
听罢我感叹说,“人的命运都是自己挑选的,我妈(闻名翻译家杨苡——编者注)也说她不会像您二姐这样,她还说她也不会把这本日记拿出去宣布出书。文阿姨,我觉得您比我妈更开通。”
文阿姨问我:“你妈妈还翻译吗?”我说:“早不翻了,最终一本是罗丹列传《我光秃秃地来》。”“可她的《呼啸山庄》经久不衰,那是一本独特的书。”文阿姨若有所思地说。
静默了一会,文阿姨忽然问:“你怎样看现在?”我应对,我国的防疫应该很不错了,比起国际,咱们这儿仍是安全的。“是啊,你看咱们的医师护理们多么治病救人。”
回程路上,在公交车上我读了文阿姨这篇《五叔二姐之死带来的考虑》:
……这两个亲人的早逝,使我认识到,有必要仔仔细细念书,完结学业。自1936起,父亲赋闲,我只好穿二姐的旧大衣,下摆拖地,遭到日本学生的嘲笑。但我毫不介意,由于虽然日语是那些孩子的母语,年年获优等生奖的我是这个班上仅有的我国学生。在圣心小学读英文时,我穿的是四姐的一双旧冰鞋(只不过把冰刀卸掉了)。上清华大学时,趿拉着父亲的旧皮鞋。但是我的功课,一向是拔尖儿的。我一点也不仰慕那些身穿皮大衣、每周进两次城去看美国电影的上海小姐。”
似乎今日我才懂得文阿姨对我说的“我还要再作业二十年,你看那个(周有光)活了112岁”的自傲的由来。
意外骨折 让爱她的人疼爱
8月24日,星期一,早上微凉。七点,我被凉台上的座机吵醒,奔去接听,是文阿姨的声响:“赵蘅吗?我摔了,你能来吗?”和以往相同直接明晰,但能听出这与8月17日我在电话问好时那份高兴的心境判若鸿沟!
本来白叟昨日黄昏取报纸回来,在走廊上绊了一跤。我说昨夜该告知我呀,她说认为没事,可越来越疼。我赶忙嘱她先别动,会尽快赶到。幸而我儿子回来了,就住在我家里,我怕一个人弄不动,叫醒他和我一同开车去。文阿姨的房门再次为我虚掩,走进房间,白叟坐在外间靠墙的床上,正费劲地穿衣。我上前帮她穿好,目睹那只跌伤的右手腕已呈乌紫色。咱们母子俩,一个开道,一个搀扶她慢慢下楼坐进车后座,便直奔复兴医院。
可偏偏因疫情几家合同医院都中止门诊,急中生智,我决断地带文阿姨去了我的合同医院——海淀医院。这一路文阿姨捂着臂膀倚座闭目,面无人色,明显忍着剧烈的疼,那姿态好不幸!我只能不时回身安慰她忍一忍,会好的。急诊外科医师很年青,看了一眼后便说十有八九骨折了,他说老太太你不应揉,越揉越坏的。医师当即开单子拍片,后给白叟上了夹板。
回程中我忧虑自己身单力薄,无法应对文阿姨养病的非常时期,就敏捷联络了几位老友来帮忙。罗雪村、张钊、人文社老干部处的搭档,还有文阿姨的后辈亲属和街坊下午都赶来一同解决问题。咱们还依靠了社区的居委会,通过他们找到邻近的一家家政公司,我亲身接通了那位老总的电话。
真是好人有好命,文阿姨仍是有福气的!骨折当日,咱们就敲定了一位河南保姆郭姐,她容许当晚就住进文家,从此改变了文阿姨孤寡日子的囧境。8月26日,忧虑保姆不稳定的儿子萧桐从美国传来他妈妈对保姆满足的音讯,他在微信上写道:“亏有小郭,家里洁净,我妈酣畅多啦!”文阿姨的小亲属马燕也发来老太太居家疗养的近照,那浅浅的笑脸是可贵的放松,由衷的愉快。
通过一个月的疗伤,文阿姨奇迹般地康复,让宣称需求四五个月才干好的医师大为惊叹。复查是张钊陪去的,我虽想念,因立刻启航南下,只好抛弃。医师说,对一般人而言,现在就能够算康复了,但由于文先生年纪大,所以需求固定一个星期后再看一看。文先生家的亲属(也便是前次的马大姐)也赶到了医院协助照顾。特告!请定心!”。
不幸骨折,让文阿姨最想念的翻译作业被逼戛但是止。据悉养伤期间她已托人到东京买《东京人》原版书。前时学者魏大海先生从吉隆坡联络了我,他说他北京的家里就有原版书,归国后乐意给文老送过去。他还说现已联络青岛出书社,乐意出书文洁若翻译的《东京人》修订本,也包含出书文洁若一切的译著。音讯传来,我太欢喜了!
文阿姨替她的姐姐们 完结了人生夙愿
国庆、中秋双节长假的榜首站是宁波文博会俄罗斯馆相关的文学艺术活动,我下榻在喆啡酒店。入住榜首天走进客房,那垂着长长窗布下的小茶几桌上,竟摆放着一本精装本的读物。霎时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榜首反响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书,第二反响,即便酒店有意为之,那也该是读者耳熟能详的书啊,比方《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等,而这本偏偏是《尤利西斯》,两位译者又是我太了解的姓名:萧乾和文洁若!
翻开久未触摸过的、其实也并未真实读过的这本国际文学史上的奇书榜首本中译著,首要跳入眼皮的是他们的文字。两位各写了长篇译序、译跋文。文阿姨在《半世纪文学姻缘的结晶》最新修订本的序里写道:“自从一九九○年八月着手合译《尤利西斯》以来,萧乾和我就和这部意识流登峰之作结下了不解之缘。”
萧乾曾在《尤利西斯》中译著长序文中写道:“四年前八月间的一天,南京译林出书社李景端社长俩到我家,他说他们社出完普鲁斯特的七卷本《回忆似水岁月》之后,还想把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也请人翻译出书。他传闻我前期摸过这本书,又知道文洁若也是学外国文学的,竭力促咱们协作动手把它译出来。”在年青的社长“热心敦促,固执鼓动”下,岁数已进入八十开外的他深感无能为力,榜首个表态的正是文阿姨,萧乾描讲述文洁若“雄心壮志”地欣然承受。
他们的译著首要依据莎士比亚书屋1922年版。遇到掌握不大时,文洁若还向南京的金陵神学院和北京西什库北堂的天主教神职人员请教过。
“通过一千五百多天严重奋战,咱们总算把《尤利西斯》译完了。继一九九四年的三卷手装本之后,两卷精装本也于一九九五年春与读者碰头了。夙愿总算完结了,咱们自是感到无限欢喜。”“全书十八章共加了五千八百四十条注释。是十八个小时内产生的事,内容却无比杂乱。假如不逐个加注,读来必定不摸脑筋。”萧乾、文洁若欢喜地写道。
一位美联社驻北京首席女记者曾惊叹地写道:“这对配偶啃起这本不流畅难解的书已够令人惊讶的了,今日我国竟然出书这本巨作是更大的惊讶。”
写到这儿,我特别慨叹的是萧乾在完结大业后说了几句由衷感恩的话:“应该感谢的,便是上一年今日谢世的三姐。咱们之所以把这本书献给她,正是由于假使没有她作为强壮的后台,最初咱们底子就不敢去承受这么重的一项使命。”
这位可敬的三姐,即当年为二姐传递情书的昭。冥冥之中,我认为是文阿姨替她的姐姐们完结了人生夙愿。
新年将至,祝文阿姨和一切受过苦难、终身贡献、了不得的文明长辈们辟邪健康!
2020年8月初稿,12月修订
供图/赵蘅